哈佛校长与技术型政客

【2011首次发布在校内网~过去几年看了不少 Shleifer 的文章,今年诺奖又有人提起 RCT 得奖还不如 Shleifer 得奖,遂整理旧文,让大家睡前一乐】

很久没发日志,今天实在忍不住要写一写这位坑爹的哈佛校长。注意不是哈尔滨佛学院,是 Harvard University。原因很简单,这位校长实在太坑爹了:不但坑了哈佛,还在早年坑了俄罗斯,并最终坑了美国自己。

此位人物乃大名鼎鼎的 Larry Summers。对,就是06年国内也跟(美国)风报道,且误传所谓因为“歧视女性智商”而被迫辞去哈佛校长一职。“误传”是我的看法,下文自明。

先来摆谱此公的光荣履历。Summers 生于UPenn双职工(均教授)家庭,犹太人。叔叔那边的亲戚有Paul Samuleson,舅舅那边的亲戚有 Kenneth Arrow,均为经济学炸药奖得主。所谓生的书香门第,自然也聪颖过人。16岁(1970)入读MIT,21岁物理学本科毕业,随即入哈佛经济系就读PhD,并于25岁(1979)博士论文未答辩即被MIT聘为Assistant Professor。我估计是因为写paper灌水太猛收不住,结果thesis老整理不出来。三年后论文答辩通过,旋即被哈佛返聘为 Associate Professor (含tenure),立即入驻哈佛校史上最年轻终身教职得主名人堂。次年升任 Full Professor,至此已发表paper 25篇。又四年,得冠名教授 Nathaniel Ropes Professor of Political Economy 一职;再四年(1991),paper发的车载斗量手抽筋,于是挥一挥衣袖,告别讲坛,来到World Bank做首席经济学家(林毅夫老师现职)。同时政治上为民主党呼喊有功,两年后(1993)荣誉入阁,担任财政部副部长(Undersecretary)。又两年(1995),克林顿赏识提拔,遂为财政部首席副部长(Deputy Secretary),辅助时任财长 Robert Rubin,于 DC 与 Wall Street 之间左右逢源,四处散播“革命就是自由市场(free market)”的激进学说,积极倡导去监管化(Deregulation)。终于在 Rubin 金盆洗手退职回 Wall Street 之后(1999)接任财政部长,列三公九卿之高位,初识人生巅峰舍我其谁之境界。不过铁打的银盘流水的总统,眼见 02 年小布什铿锵上任,Summers 也只能暂别DC。不过毕竟处过庙堂之高,回哈佛也不能就到经济系捡起粉笔满黑板给小本、phd讲题。自然,假DC之余威,赴哈佛任校长(2001)。怎料5年里诸事不顺,不想无功,竟还有过。最后惹得一身骚,06年只得辞职了事。

这上段已经撂下包袱,现来一一作解,何谓坑爹。

校长坑爹事迹之一:小试牛刀

Summers 年少得志,自然为人高调,又赖绝顶聪明,更是言辞尖酸以至刻薄。上任不多时,就跟当时的非裔系主任 Cornel West 发生口角官司,责其无故翘课三周为某总统候选人(2001大选)助威;且践行成绩通胀(grade inflation),有辱校门;更录制 rap,严重有伤风化。此事若于我国发生,那多半也就是校长办公会时小规模批判批判,West 低头认错整改了事。但在 Cambridge 这种言论自由得到无限制扩张的地方,West 那当然要予以猛烈回击,并立即捡起种族牌,大众牌(rap可是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回敬 Summers。这两张牌可是一下就站到了政治正确的立场。West 也算领域中的大牌教授,不但就此收手,还来了个干脆利索,不但骂你不停(04年出书继续骂),还直接收收行李回 Princeton(哈佛正从此地把West 挖来的)。总结后事,Summers 才新官上任就让文理学院(School of Art and Science)一帮教授领教此人的脾胃。

校长坑爹事迹之二:埋下地雷

Summers 在DC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极大的推动了金融去监管化。98年怂恿 Rubin,联合 Greenspan (联储主席) 和 Levitt (SEC主席),跳出来给了 CFTC (Commodity Futures Trading Commission)主席 Brooksley Born 大妈当头一棒,直接驳回 CFTC 关于对衍生产品场外交易(OTC)进行调研的意见,使其压根没进入国会的调研程序。这项调研提议的核心对象就是彼时刚兴起的信用违约互换,正是十年后次贷危机中臭名昭著的衍生产品。Summers 当然是这几个人中理论素质最高的,打20年前PhD第一个学期的 core course 里就接受了关于完全市场实现市场均衡最优配置的心智洗礼——假使咱们不惮用阴谋论、厚黑学、潜规则来解释。CDS 这种天生“致力于市场完备化的”华尔街恩赐,那当然是其根也善,当然要大力推广!翌年 Rubin 离任后,Summers 再接再厉,又说服克林顿和国会,通过了 Gramm-Leach-Bliley 法案,绕开了大萧条期间罗斯福同志竖起的华尔街监管大旗 Glass-Steagall 法案,使得华尔街在开发、叫卖衍生产品的生意上一片坦途——在通往罗马欢乐浴场的大道上一路飞奔,只不过等候到了罗马,发现压根不是欢乐浴场,而是角斗场。

铺垫了这么多还没说这怎么是给哈佛埋下了地雷。事情是这样。Summers 返回哈佛担任校长,同时也兼任哈佛资产管理公司的老大和7名董事之一(Harvard Corporation,有member 7人,哈佛的最高控制机构,类似于政治局常务委员会)。02到04年正值美国 IT 泡沫破灭,经济疲软乏力之时,时任联储主席 Greenspan 怎可忍见美国经济在自己快退休的时候走下坡路,于是一剂猛药,把基准利率(Federal Funds Rate)降到了1%;同时还拉来了现任主席、时任副主席(governor)的Bernanke,前后抛出通缩风险论、全球储蓄膨胀论(以人民币币值低估为代表)等等说法,支持美国战后最低利率时期。初衷是刺激经济,结果经济没怎么起来倒是把美国国债收益率给按到了战后最低水平,连带着整个金融市场的无风险收益率都跟着一路向着2-3%奔去。(当然一个副作用是把美国房价给炒起来了,不过这就牵连太多,按下不表)。这下就给哈佛资产管理公司的投资策略带来了很大压力:继续买无风险资产,那每年这点可怜巴巴的回报率不是得让哈佛众多靠校产利息收益(说白几大ivy league都是靠年金维持运行)过日子的教授、职员连带phd了紧裤腰带吗?

Summers 不愧是深谙经济理论,又在DC干过,人脉老道,没花多少工夫想出了一着妙计解决投资收益过低的问题(当然最初的点子应该还是下面的年轻同志所提)。几通电话往来,Summers 找来一伙华尔街的投行,跟哈佛签了个利率互换的协议(interest rate swap)。这利率互换说白了就是我们哈佛跟你们几个(投行vp、director也很多哈佛校友)商量好,未来三十年你们每年给我们付一个定额利息(比如5%),而我们每年给你们付一个变动的利息,具体参考当年的Libor(伦敦银行间市场利率),本金约好按35亿美元算。哈佛众校友所在投行一想,帮母校忙将来保不定也能赚几个推荐名额,值(当然那些其他学校的毕业生估计还是好好计算一番发现着买买值当,毕竟投行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而 Summers 一看,现如今(03、04年)Libor 追着联储基准利率都跌倒 1%附近了,将来即使涨也是跟着基准利率走,管保不超过5%,不然哪个时任联储主席都别想过好日子,于是乎这利率互换铁定了是只赚不赔的。更何况利率互换这种衍生产品也在咱经济理论指导往好日子过方针内,铁定是个好买卖。

若干年后,这35亿美元的利率互换却成就了美国大学基金投资史上最大的亏本生意。世事难料,转眼间07年次贷危机风云激荡,08年演变为金融业全范围整体崩溃。跟着的 Libor 利率背着联储基准利率直上九天而去,两者息差一度升至2%,乃前所未有之局面。而此时哈佛作为以Libor为基础付利息的一方,就发现日子非常难过,那银子是花花的流向那几家投行啊;而问题更大的是大家都担心哈佛现金流会中断,于是按照事先约定纷纷要求哈佛提高保证金比例。08年几个回合下来,哈佛资产管理公司发现这30亿的利率互换已经账面亏损10亿不说,还得大幅举债补充保证金头寸。而这时候借债那跟大饥荒时借米差不多,利息高的吓死人。结果好说歹说,几家投行总算同意哈佛支付5亿美元现金,外加4亿美元债务(未来30-40年内归还),将这个坑爹的利率互换终结掉。

当然 Summers 已于两年前辞职,此时正在给奥巴马同志做全国经济委员会主任。

校长坑爹实际之三:为得意门生、合作者、好基友 Shleifer 同志两肋插刀

话说20年前,我国的北方老大哥、前革命指导苏联在戈尔巴乔夫同志的带领下义无反顾的走上了自宫之路。在苏共亲身改革难产之际,干脆利落的自废武功,宣布苏联解体,苏共让出政权,发动大家各位斯拉夫好儿女各自发挥创造力梦想美好明天。北极这头的美国简直跟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一样,不但一举夺得冷战胜利,还直接看到来自好儿女代表人物叶利钦和好儿女改革先锋丘拜斯的邀请函,希望美国派世界一流的专家来指导俄罗斯走向光荣未来的第一步——市场化改革。尽管老布什争取连任输给了克林顿,但碰上这么个历史机遇,还是立即抓住并以最快速度推动通过了一个法案:拨款3.5亿美元对俄罗斯改革进行援助。

钱总得有人来花。当得知时任哈佛教授、青年经济学家之典范的 Shleifer 和 Sachs 已经在莫斯科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之后,美国国务院自然的委任哈佛大学来具体承担这项历史性改革援助任务。很快哈佛选定 Shleifer 为项目负责人,并划拨数千万的活动经费——这当然离不开 Summers 的鼎力保荐,也凸显了有个路子广消息灵有背景的老师、兼任合作者的好处。

此处再给 Shleifer 教授做点介绍。此公比 Summers 小7岁,同样是少年英才,25岁MIT PhD毕业,28岁就在 Chicago 拿到 Full Professor,旋即回到哈佛任教授(1991)。此人研究领域甚广,尤以 Political Economics 和 Finance 见长。前者让他伙同Sachs一块积极踊跃去了还在骚乱中的莫斯科(Shleifer在俄罗斯出生,念到中学才来的美国),后者嘛,自然跟他日后发财外加犯错误紧密相连。

言归正题。Shleifer 不光自己牛逼,还有个绝顶聪明且极富商业头脑的老婆。这去莫斯科搞革命当然生活艰苦,于是哈佛也很积极主动安排他老婆与陪同他一块去搞革命,当然都是拿美国政府的钱。这 Shleifer 自己教授出生,当然不擅长行政,于是出发之前还找了一个哈佛刚毕业的JD,Hay,精通俄语,外加其女友,一块前往莫斯科,怀揣做一番惊天伟业的理想。时年1992,Shleifer 刚 31,Summers 正准备从世行跳入内阁。Summers 自然对他这个得意门生、合作者兼好基友非常有信心,不时也在DC帮他说说话打听打听消息。

谁想到,这92年的莫斯科可不是Boston,混乱之中全无王法。一天就听着叶利钦和丘拜斯自由啊,民主啊,市场经济啊,私有化啊念叨,好一副雄图伟业的气场。但要真刀真枪的干,那就只能台上台下两手抓,黑道白道一块使。咱 Shleifer 教授也不是等闲之辈,外加有个日后自己开 hedge fund 的贤内助在一旁出谋划策,那这潜规则的东西看多了也见怪不怪——毕竟也是研究finance的一把好手,眼见花花跑的利益,石油、矿产、国有企业,那不顺手往自己包里装点岂不辱没了160+的智商。反正天高皇帝远,尽管来之前和哈佛签过冰清玉洁的守身契,发誓不揩前苏联国有资产流失的油水,但身处莫斯科的乱世这些都可以去见鬼了。

说那么多,总结为一句话,Shleifer 和他老婆暗中买了不少前苏联国企私有化后的股票,还都是白菜价,跟日后俄罗斯叱咤风云的寡头们当年干的如出一辙。结果当然是发了一笔横财。

纸包不住火。整个90年代俄罗斯经济私有化最后搞的一团糟,市场经济没建起来,什么裙带资本主义的怪胎倒结了不少。俄罗斯民众当然不爽。美国政府也不爽。这当年援助经费也是指着搞出点名堂好让国务院又可以在道德制高点上垒点土。结果土没垒起来,还让全世界骂美国政府黑了心搞垮俄罗斯。于是国务院自然想到当年这帮拿了活动经费去搞革命的是不是没好好干事,便派了FBI 和联邦检察院去查。嘿,一查,Shleifer 当年揩油的事迹就查出来了。这下华盛顿起劲了,nnd 当年援助经费打水漂原来都是这些年轻哈佛教授惹得祸。起诉!01年就把 Shleifer 连同他老婆还有 Hay 等人告上了法院。此时 Summers 正好在哈佛当校长。面对自己小弟出事,自然两肋插刀、挺身而出、拼死相救。

这救也是有讲究的,自己碍于好基友的关系不能直接出面,于是委托了一个院长无论如何要保住 Shleifer 的教职。那想保教职的前提是 Shleifer 不被判个几年关起来,那不被关起来的前提是出钱交罚款。这前后和美国司法部交涉了4年,当然都用哈佛大学的名义,总算在05年的时候达成协议由哈佛支付treble damage即三倍重罚的罚款,共计2500万美元,让 Shleifer 免于诉讼,同时 Shleifer 自己和他老婆的公司再支付 350 万美元的罚款让司法部了结此案。这样即结了案,也让 Shleifer 的教职得以保全(不过教授头衔前面的荣誉冠名被取消了)。当然此处的诀窍是,哈佛大学与 Shleifer 本人均未认罪。

Shleifer 是保住了,但这2500万美元的罚款却是一分不能少的要由哈佛来付。这下事情可就真闹大了。School of Art and Science 全体教授开会,质询 Summers 此事来龙去脉。老教授们纷纷表示自己在哈佛一辈子还没见过出这种糗事,直骂校长治校不力、包庇基友致使哈佛道义、资产遭受双重损失。当时又同时发生了 Summers 提出校长加薪并且在 MIT 发表了女性脑结构先天不足论,结果受到学校教授围殴,不得不在2006年初辞职。

尾声

Summers 当然官场老练,没被辞职一事打倒。此后致力于助阵奥巴马,又于2008年重新入阁。虽然未任要职,但作为金融危机时的白宫经济顾问一把手也得到不少人气。

可以说从91年起,Summers 同志就华丽丽的完成了学者到政客的完美转型。不过既然是政客,公众人物就自然得随时准备好背骂名。比如2010年,克林顿在接受ABC采访时,就把自己任内推动金融去监管的屎瓢子一股脑扣到 Summers 头上去。

不过可能更中肯的评价是 Summers 完全胜任了一个技术型政客(techno-politician)的典型:懂理论,会煽动,路子野,对所学理论坚信不疑,但要迎合舆论时也能下得了狠心。98年的时候 Summers 跟 Rubin 说:“你对衍生产品风险的担心实在是多余……你就老想着市场还是你60年代在高盛做套利交易时候的情形,这不跟都90年代了还用木柄网球拍一样?”到09年接受采访时却也跟着舆论说:“像AIG这种公司居然没有被好好监管……这实在是太离奇了。”(AIG卖了无数CDS,最后根本没有钱来付给那些买CDS做为保险的公司)。

技术型政客没原则起来真是国家的悲剧伤不起啊。

【所有信息来自维基、Summers等的CV、Rubin的自传等。】

【原稿写于2011.12.08,修订于2013.2.12。感谢多位看官指出原文中错别字若干,此处一一改过。】

【再次修订与2019年10月31日,改正错别字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