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稿于2022年10月17日夜,修订于18日;全文约3000字
相比去年,这学期的“16部”课程[ link ]增加了歌德的《浮士德》。去年没选这部作品,主要原因是自己眼界太窄,先入为主认为这部作品不反映时代特色,因此从16 – 17世纪之交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直接跳到19世纪狄更斯的《董贝父子》,再跳到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今年再次备课的时候,总感觉《浮士德》是一部不应该忽略的著作,隐约预感这是世界步入现代化阶段后,人类精神的一部流浪史诗——事实上这的确是“预感”,因为直到今年备课前,我从没完整读过《浮士德》。
但终归“命运”不会让人错过一部伟大的作品。今天上课的讲解,同学精彩的分享,以及最后深入的课堂讨论,无不形成这学期“16部”的一个高潮。一次美妙的课堂体验,让人久久回味。
作家用一时一地的有限笔触勾勒成一部伟大的作品,原因在于它捕捉了人类永恒而无限的精神抗争。《浮士德》的精神抗争在哪里?我愿意把它归结到人类面对现代性时的核心精神疑问:
人生的意义与追求是什么?善与美存在且永恒吗?
现代性的内核是理性化,是人发挥自由意志的思考能力,抛弃宗教迷信,在理性逻辑的指引下,对世界的感知、认识、理解与改造。通过理性,人类能够求“真”。但难题在什么地方?宗教信仰的瓦解,并不自动带来理性“信仰”的替代——相反,理性的质疑、批判与反思本质,自然导致浅薄而实用的信仰体系的全面破坏,并注定不能再有一套“廉价”的信仰体系能够被建立起来。然而,人类离开信仰时代之后,生命的激情如何建立、维持,更何况提高?
歌德穷毕身60余年心血,在190年前的1832年,以83岁高龄,通过《浮士德》,提出了上面这个人类自步入现代性阶段后,永远要面对的精神问题。
且看《浮士德》开篇,主角浮士德的一段自白:
“我穿任何衣服,都感到局促人生的痛苦。让我一味玩耍,我未免太老,但要我清心寡欲,我又太年轻。这世界还能给予我什么呢?[……]每天早晨醒来,我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几乎泪流满面,眼见这一天悠悠忽忽,又将一事无成,一事无成,连每种兴致的预期都会为任性的吹求所消磨,活跃胸臆的创造精神倒为千百种人生蠢态所耽搁。黑夜降临,还必须惴惴不安地躺在床榻上;那时也不会给我送来什么安宁,倒是一些狂乱的噩梦使我胆战心惊。住在我胸中的神可以深深激动我的内心;它凌驾我的全部力量,却动摇不了外界的任何事情。因此,生存对我只是一种负担,我宁死而厌生。”
引自绿原译本,第一部第4场《书斋》,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网格版,第48 – 49页
这个每天早晨醒来的空虚失落,与每天晚上睡前的焦躁失眠,不正是现如今无数在躺平与内卷状态反复横跳的人,最典型的焦虑写照么?当代人的焦虑,乃至对生的无望和死的向往,不正和200年前的描摹如出一辙吗?
如果人生没有天真且自然的意义与追求,没有永恒的善与美,那么生命的激情如何持续?每个个人如何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走过茫然无措、失魂落魄的现实梦魇呢?这个问题,歌德给出了回答吗?是,也不是。
说“是”,是因为一般解读《浮士德》,都会说浮士德经过五重悲剧,有一个通过个人持续努力奋进,逐渐提高自身精神境界,从“小世界”升到“大世界”,并最终通过“围海造陆”“为民服务”,灵魂得到救赎从而飞升进入天国。这大约是一种进步主义观念,认同人类具备持续进步的可能,并且个体可以通过努力,克服精神的空虚,获得内心的满足与充盈——灵魂能够升入天国,就是一个明证。
但果真歌德以浮士德灵魂升入天国做全诗结尾,就能证明歌德认同个人通过奋进便能获得心灵解脱,支撑起自己生命的激情吗?答案可能并不一定。因为歌德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中世纪般的虔诚教徒。他是一个现代人,拥有经过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洗礼和塑造的人本和理性主义精神世界,生活在中古封建社会解体、资本主义昂扬扩张、工业革命方兴未艾的18 – 19世纪之交的现代人。详细的考据超出我的能力,但可以转引一段朱光潜的精妙阐释:
“从希腊时代起,西方文艺家一直在利用现成的民族神话。歌德对基督教本是阳奉阴违的,在《浮士德》上下卷里都用基督教的犯罪、赎罪、神恩、灵魂升天之类神话作基础,其用意有二,一是沿袭文艺利用神话的旧传统,一是投合绝大多数都信基督教的读者群众。”
转引自绿原译本,第二部第五幕第7场《山谷》注释,第550页
朱先生说得直白,歌德自己将《浮士德》剧情架构在宗教元素中,只是方便迎合观众与读者,自己很可能压根不信。正如歌德在开头《舞台序幕》一场中借剧场经理之口所说:“可特别要有足够的情节!人们是来看戏的,总欢喜睁着眼睛瞧个够。”尽管随后诗人角色表示反对,但经过丑角的劝说,诗人最终同意满足一些剧场经理的要求,即:“充分使用大大小小的天光,星星也不妨靡费一下;还有水,火,悬崖峭壁,飞禽走兽,一样也不能短欠。那么,就请在这狭窄的木板屋,走步测天地万物的整个领域,以从容不迫的速度从天堂通过人间直到地狱。”
如果歌德设置的浮士德灵魂升天情节,并不是为了证明其字面意义所表示的宗教救赎性,那么浮士德最终的悲剧结局,又意图让读者对生命激情的体认,导向何方?
我的理解是,导向原地。
浮士德在诗中面对生命激情困境,通过与魔鬼梅菲斯特的契约,得到了更为丰富的精神扩充与体验,但并未实现困境的消解。浮士德死前最终的内心满足,来自于对生命力永久抗争本质的体认:
“我完全坚持这个主意,它是智慧的最后演绎:只有每天重新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配有享受二者的权利!那么,即使这里为危险所包围,也请这样度过童年、成年和老年这些有为的年岁。我真想看见这样一群人,在自由的土地上和自由的人民站成一堆!那时,我才可以对正在逝去的瞬间说:‘停留一下吧,你多美呀!我的浮生的痕迹才不致在永劫中消退。’——预感到这样崇高的幸会,我现在正把绝妙的瞬间品味。”
引自绿原译本,第二部第五幕第5场《宫中宽广的前厅》,第449页
随即,按照与梅菲斯特的契约,浮士德迎来死亡,归于沉寂。浮士德最终并没有逃出生命激情的宿命,但能死在生命激情的顶点,却也的确是至幸。现世中大多数人,不但不能死在生命激情的顶点,而且还是死在生命激情持久的下坡路上。
自信仰时代远去之后,现代社会中大多数人的生命激情,几乎都是在学生阶段达到顶峰。彼时可以畅想,愿意勇闯,热烈的生命力几乎无处安放。但大多数人步入社会,进入一个还算安稳的工作环境后,生命力迅速衰退,心思很快集中到利用规则套利,并在冷笑中窥视后来人如何摸索躺平的门道。所谓中年“油腻”,不分性别、年龄、岗位。这是大部分人不得不面对的终局。有心求解而无力突围者,很可能陷入浮士德起初的焦虑状态中;尤其不幸者甚至就此作别人世。
暂时换一个生活环境往往能够再次激起生命的激情。至少疫情前,这并不是很难实现的事情,说走就走的旅行,不用担心绿码和隔离。但投石水面激起的涟漪,总是转瞬即逝。
这是一个持续的困境,与疫情无关。如何破局?很难。
——托尔斯泰在《复活》中,寄希望于回到宗教信仰;
——狄更斯在《董贝父子》、肖洛霍夫在《静静的顿河》中,倡导回归家庭;
——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凯鲁亚克在《在路上》中,鼓吹回到原始的生命冲动;
——刘慈欣在《三体》中,断言终点是世界毁灭与宇宙重启。
我无力给出一个唯一的答案,甚至感到作为一位教员,很难面对学生们对答案的期盼。但我希望这门课里阅读、分享的这些伟大的作品,能够偶尔点燃学生们心中的持久的生命激情。就如同我今天下课前最后的话:
“如果15年、20年后,甚至你们老去的时候,你们中有一个或几个人,还因为现在上的这门课,读的这些书,依然能够内心充盈,充满生命的激情,那么我想,这门课就是成功的。”
谨以此文,纪念《浮士德》诞生190周年,以及一堂微不足道的课。并感谢白金辉老师于9月20日发来一段微信,对他与Lagunoff 2011 RES “On the Faustian Dynamics of Policy and Political Power”一文进行了说明,照录如下——
刘岩好:
看到你要给武大经管的学生讲歌德的《浮士德》,可能你和你的学生会对下面的信息感兴趣。
有两个经济学家大概15年前把浮士德的故事写成了一个动态博弈模型,并把这个模型应用到了美国的民权法案的签订、税收与收入分配、金钱政治等动态政治经济学的问题上去。文章于2011年发表在英国的《经济研究评论》上。
当时的写作背景是2000年代大A和合作者的研究重新复兴大家对动态政治经济学的兴趣,而且在技术方面宏观对动态不一致的研究对这方面的题目提供了一些有用的工具(例如广义欧拉方程、马尔可夫完美均衡等)。在这样的背景下,这两位经济学家用到了很多宏观的技术(例如超模博弈、广义欧拉方程、非标准的动态规划)提供了对浮士德契约的刻画。
这篇文章推动了当时的文献,但也有许多在离散时间模型下很难处理的问题。几年前一位MIT的毕业生(现在普林斯顿的助理教授)在博士论文里将文章扩展到了连续时间上,改进了很多理论性质,2021年发表在了Econometrica上。
文章抄送如下,希望对你们上课能有帮助。或许能让学生意识到文学和经济学是相连相通的,说不定可能激发他们的研究兴趣。
金辉
课时所限,只能在课堂讲解中留出3页PPT对白老师的文章进行介绍。聊表歉意。
补上白老师提到的两篇论文:
Bai, J. H., and R. Lagunoff. 2011. On the Faustian Dynamics of Policy and Political Power. 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 78:17–48. [ pdf ]
Gieczewski, G. 2021. Policy Persistence and Drift in Organizations. Econometrica 89:251–279. [ pd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