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面子和里子

【按】本文最初在2022年5月5日发布于朋友圈。近期又与友人频繁谈到相关话题,遂搬运至此,以便查阅。正文内容略有修改,补记为新加。


疫情两年多以来,武大金融系第一次接近整齐的吃饭,缘起是系里的老副主任刘思跃老师退休。与我同辈或更晚的学界同侪,知道刘老师的很少。但如果时光退回20年前,刘老师是当仁不让的武大金融一面旗帜:刘老师上下组织,相继举办了建行、中行等大银行中层干部的武大培训班。90年代开班仪式,王岐山等一众行领导都来参加过。班里很多学员,日后也成为各地行长。学校老研究生院(现大数据研究院)就是当初银行学员宿舍。某种意义上,这也为武大日后的EMBA高端培训,奠定了基础,打响了名气。

武大金融系1983年创建,是国内最早一批独立建系的金融学科之一。经过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期下海热带来的大规模人员流失,面对国内兄弟院校纷纷创建的金融系(学科),亟待赓续,以保持第一梯队身份。这个时期几件大事,申请博士点,创立金融工程专业,申请全国重点学科,都在系里50-60初老一辈同事的团结奋斗下取得成功,从而为新世纪武大金融在全国的学科地位奠定基础。

叶永刚老师作为当时的系主任,今天把武大金融系世纪之交阶段的建设,总结为八个字:学科,创收,职称,团结。创收就有运作空间和后勤保障,就能更好地支撑学科建设,系里团结协作就能更好地实现职称晋升和梯队培养。可以说,刘思跃老师的贡献,是武大金融系中兴的支柱之一。

一个大学校大学科大系,不是每个人都要发A级期刊。发A是面子,但大学的里子是年复一年的教学以及确保老师安心教学的物质条件。放眼世界一流高校,你会惊讶每个系都有一些不卷发表的资深教员。这些人就是里子,有他们在,卷发表的面子,也才能专注于那些有意义或无意义的研究。

在北大念书时,最好的老师,都不是“帽子”,因为精力用在“帽子”上,自然就无法放在不为自己“干活”的普通学生上。天下同理。但如果不培养学生,要大学何用?中国特色双一流,但愿能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补记:里子与面子,辩证统一,缺一不可。这个道理,不单在教员身上适用,在学科上同样适用。5月27日看到北大陈平原老师一篇长文,《学科升降与人才盛衰》,就专门以大学人文学科为例,讨论大学里学科平衡、沟通、协调抑或取舍的问题。其中一个细节,至今记忆犹新:陈老师花了一个多小时给一个医科大学校长解释为什么文科导师不应该在博士写的论文上署名,甚至不应该合作撰写论文,而那位医科校长觉得学生论文署导师名天经地义。这其实反映的是国内大学的企业化管理思维:用成果数“数”衡量一切具有质性差别的学科。后来把这篇文章分享给了一位敬重的师友,得到一个非常精辟的图片回复:

1944年时任武汉大学外文系主任的朱光潜为毕业生题词

朱先生这段话,点明了大学教育的初心。

6月17日又读到一篇北航退休数学教授李尚志纪念其导师曾肯成的文章,题名《数学家的文学故事》。早年上代数课时,赵爷爷(赵春来)就多次提到留苏的“神人”曾肯成。看完李尚志老师的文章,才了解到曾先生回国后的一系列成就和轶事,以及曾先生出类拔萃的教学、指导业绩。录文末一段话:

曾肯成女儿接受我的建议,在父亲的追悼会场挂了对联“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曾肯成送给段学复的这两句话,也恰是曾肯成自己一生的写照。他只知疯狂地干活,从来想不到要宣扬自己的成绩。他早期的理论研究的奇思妙想,都通通让别人去实现并发表文章,还不准署上他自己的名字。我读研究生时所知道并且仔细读过的他的文章,只有两篇发表在中国科大学报上的关于子群格的论文。按现在的考核标准,他一定提不上教授。可是他的人品水平和功绩众所周知,在文化大革命刚结束后的首次职称评审中他破格由讲师升任教授。

7月12日凌晨,睡前又读到一篇记述北大数院传奇张筑生老师的长文,《怀念张筑生》(),作者是张老师在川大就结识、又同在北大念研究生的王恳。张老师生前可以算做默默无名,尽管是“文革”后北大第一个博士学位获得者,但终其一生,主要留世的成果不是论文,而是教材。一套《数学分析新讲》,至今畅销。录其中一段,解释了这本教材的前因后果:

1986年初,张筑生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作为访问学者归来,数学系领导交给他一件硬任务:讲基础课“数学分析”与“微分动力系统”,并致力于编写一套教材,以填补学术空白。指导教师廖山涛院士虽没硬给他压任务,但却表态说:“这一工作很有意义”。张筑生服从组织的安排,听从导师的意见。当时有一位熟悉北大内情的数学系教师,张筑生的朋友,出于好心,私下劝张筑生:“在北大只有科研成果才是立身之本,而教基础课,编写基础教材,不算科研成果,费力不讨好。”并进一步分析:你正年青,46岁,如日中天,正是出成果的黄金时节,千万别干。再进一步指出:你到北大各个系了解一下,哪一个知名教授,出成果的教授,肯接受这样的任务?系领导之所以要把这个“硬任务”交给张筑生,表面上的理由是张筑生基础扎实,分析能力强,私下说不出口的原因是这种费力不讨好“不算科研成果”的事压根儿没人干。对工作,张筑生从来不东挑西拣,从来不讨价还价,他竟然答应了。凡张筑生承诺了的事,他全情投入,有极强的责任心。这一讲基础课就是十多年,这一编写教材就是五年。这本教材是《数学分析新讲》,共三册,张筑生在该书的后记中写道:“从编写教材到整理成书,前后花费了五年时间,明知是吃力不讨好,却硬着头皮做了……”你说,他这硬着头皮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不算科研成果的事,是不是一个大傻瓜?这是张筑生在北大干的第一件傻事。正是他的黄金岁月,从1986年到1991年他患鼻咽癌之前的岁月,正是他该出成果的岁月。  

该教材1996年出版,很多大学作为首选教材。张筑生的导师廖山涛院士从不轻易表扬谁,却对这本教材例外,他对该书的评价是“有了这本书,一大批年青人就可以顺利地进入学科前沿”。2000年,该书获教育部科学技术进步著作二等奖,一等奖空缺。 

这套教材出版6年后,张筑生老师与世长辞。张老师的确在特定时点和场合下,起到了“面子”作用;但在更多的时间和场景下,张老师其实一直是“里子”。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向“里子”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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